陨天之诗
第二卷 白鸟初鸣
第二章
从库拉丝那里回来的路上，我的思绪一片混乱。我甚至不记得我是怎么走回来的，反应过来时，我已经在自己房间里了。我坐在床上，脑海里一直回响着库拉丝最后说的那些话。辉之迹、斯诺结晶、潜入……这些词就像一团团挥之不去的阴影，不断刺激着我的神经。
那个男人在这个时间送来结晶的目的是什么？那颗结晶里又到底有什么？
想不到答案，我索性朝后躺倒在床上，任由思绪随意游荡。
拉赛尔·费尔兰德，不知道为什么，再一次想起这个名字，竟让我有种陌生的感觉。不过仔细一想倒也正常。六年前的一次事件夺走了母亲的生命和我的行走能力，那之后那个男人把研究所转移到后来的那片山谷里，除了让谢丝塔照顾我，六年的时间里他一次也没来看过我。而在那之前更长的时间里，我对他的印象也只有他一直忙着研究而很少和我见面这一点。
那个男人到底是怎么看待我的？每次想到这一点，我只感觉到无比的烦闷。既然眼里没有我这个儿子，为什么不像舍弃母亲那样将我也舍弃掉？既然把我留了下来，还让谢丝塔来照顾我，又为什么从来不看我，甚至提都不提。从出生到死亡，我22年的人生，难道就只是为了成为他研究的牺牲品？
研究、追捕、实验……是因为那个什么辉之迹吗？拉赛尔·费尔兰德，那就是你不惜牺牲母亲，牺牲我和众多雷亚利安也要追求的东西吗？
脑海里想要为那个男人开脱的念头出现了一个苗头，下一刻便被我狠狠掐灭。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已经不能再天真了。事情证明了一切，母亲去世了，雷亚利安们就像物品一样被卖被抛弃，而我也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是再多的话也无法辩驳的事实。那个男人把结晶送到我这里绝不可能是为了获得我的原谅，目的只有一个——辉之迹。
脑袋一个激灵，先前困扰我的谜题似乎变得简单了起来。不仅如此，很多问题似乎都有了答案。正因为辉之迹，教团才会派出重兵剿灭那个男人，同样，那个男人主动暴露行踪将激进派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也说明他在我身上的实验异常重要。这么看来，那颗结晶里的东西也多少和辉之迹有关系了。
那么我接下来该怎么做？是如那个男人期望的那样老老实实接受潜入，还是把那个结晶扔下无尽云海？不，不能这么草率地做出决定，我甚至都不知道潜入指的是什么。虽然在成长过程中我见过不少雷亚利安，但听库拉丝的话潜入很明显是涉及到雷亚利安和骑士的事，而这正处于我的认知空缺——研究所的那些雷亚利安都还未和骑士缔结契约。
侧过头，库拉丝给我的那本书正被丢在一旁，我撑起身将书扯了过来。我并不想被那个男人牵着鼻子走，但知己知彼在这种时候太重要了，我必须谨慎。
我翻开了书。根据书里所说，潜入指的是骑士进入雷亚利安精神世界的行为。潜入的作用有很多，但第一次潜入，也即所谓的初潜，通常的目的都是为了让雷亚利安获得使用诗魔法的能力。雷亚利安的诗魔法来源于被称为诗系统的一个东西，只有经过初潜才能链接上诗系统，进而被允许使用诗魔法，这也是每个缔结契约的骑士和雷亚利安必走的一步。
至于所谓的精神世界，简单地说就是雷亚利安的潜意识构成的意识世界。雷亚利安的内心会有形或无形地暴露在骑士眼前，所以初潜的成功与否也代表着雷亚利安对骑士是否信任。这种信任是本质上的信任，因为潜意识并不会被表意识所左右。
信任……吗？我想到了阿隆，内心不由得五味杂陈。昨晚和阿隆的谈话还历历在目，不管是站在雷亚利安的立场，还是基于阿隆所展现出来的坦诚态度，从个人意愿上说我都希望自己能信任阿隆。但在知道了不少真相的现在，我的想法却无法保持之前的单纯。库拉丝是保守派的人，为了得到辉之迹，她一定会保护拉赛尔·费尔蓝德。阿隆作为她的盟友，为了自己的王国，立场也不言自明。刚和他缔结契约就发现迟早会和他成为敌人，这还真是让人难以接受的事实啊。
那么要放弃复仇吗？脑海里似乎有个声音在问我。
不，不可能的。如果要放弃的话，我活下来的意义是什么？和阿隆缔结契约的意义又是什么？这一切都白费了。
强行压下心中的不忍，我试图只把自己的思绪锁定在结晶这个问题上。我很清楚自己的动机，那就是潜入是否对自己的复仇有帮助。从这个层面来考虑，通过潜入获得使用诗魔法的能力，其重要性不言而喻。然而做么做的风险也很大——精神世界是潜意识的世界，我不能保证内心深处的所想不被阿隆所查探到，一旦他发现我的真实目的，再想复仇就会很难。
那放弃潜入又如何呢？刚一想我便心中一沉。等到真找到那个男人的时候，凭我现在的样子又能做什么？一直想着复仇，可迎来最后的时刻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力量支撑这个信念，对于我来说这恐怕是比立即死去更可怕的事吧。接受潜入，意味着我还有一线希望，不接受，就真的一点希望也没了，摆在我眼前的就是这样一种状况。
好吧，拉赛尔·费尔兰德，是你让我一步步堕成雷亚利安，也终有一天，你会败在雷亚利安的力量之下。
啪嗒一声我合上书，内心竟异常平静。这之后我起身打开了房门。阿隆的房间就在我房间的隔壁，我来到他的门前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句含糊的应答声。一小会后门被拉开了，我看到了一脸慵懒的阿隆，他身上的睡袍扣错了扣子，头发凌乱地耷拉着。他看了我一眼，说了一句“是你啊”就返身走了回去。我跟着他进到房间，床上是掀开了的被盖——他上拉萨斯后一直在埋头大睡？
“我可爱的雷亚利安竟然会主动找我，是已经想通打算投怀送抱了么？”他背对着我，在饮水机旁一边接水一边问。
我心里刚浮起的歉疚感被这句话打得烟消云散。看着有些凌乱的床铺，我突然有点明白那个大公候补为什么要叫他流浪王子了。
“你的生活一直这么随便吗？”我问。
他转过身，左右手各拿了一杯水，脸上又是那副轻浮散漫的表情。“如果我回答是呢？”这么说着，他把左手的水杯递向我。
我没有去接，只淡淡地说：“那我只能说你手下的那位骑士都比你更有骑士的样子。”
阿隆撇撇嘴，把递向我的那杯水送回了自己嘴边：“好吧，为了从那位比我更有骑士样子的骑士手中保护我可爱的雷亚利安，大半夜没睡觉进而影响了个人形象，导致我可爱的雷亚利安终于发现她跟了一个生活散漫的家伙，还真是非常抱歉呐。”
他是在换着花样挖苦我么？好吧，如果他真是因为里斯迪那件事影响了休息，再纠结于这个话题就显得我太小心眼了。我想起了来找他的目的，动了动嘴，本想问“你知道潜入吗”，转念想到他身为骑士不可能不知道这方面的事，于是直截了当地说：“我想让你潜入。”
“噗！”
话刚出口，正在喝水的阿隆猛地把水喷了出来，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忙不迭地去抓毛巾，一边咳一边擦拭着前襟，好一阵才平复下来。
“我说……你知道这话的意思吗？”他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仿佛我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我则不解地回视着他，弄不懂他为什么反应这么夸张。
“潜入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再那么惊讶了，转而露出困惑的表情，似乎向我解释是件很困难的事。“如果是初潜，一般来说至少要等到缔结契约的三个月后，因为这个时候双方才会有一定程度的信任。我们昨天才缔结契约，怎么看都早了点，不是吗？”
我想起了上一个晚上的事，于是回答：“是你说让我信任你的。”
阿隆的表情立刻像噎住了一样。他斜着眼睛瞪了一会墙壁，突然露出像是参悟了什么的表情，朝我问：“是不是库拉丝跟你说了什么？”
我点点头，把库拉丝找我去她私室，对我说的话以及斯诺结晶的事都说了出来。阿隆若有所思地听着这一切，听完后又沉默了一阵，这才略微收敛起轻浮的神色说：“了解了，如果为了你父亲，我没有阻止你的理由，但我也没有潜入的经验，能不能成功还真说不准，即便这样你也要接受潜入吗？”
再次点头，我看着他说：“我相信你。”
阿隆苦笑起来：“还真是让人倍感压力的话啊。”
那之后我回到自己房间，洗浴后便沉沉睡去。
……
4月7日清晨，梳洗完毕的我接到了库拉丝通过房间里的传声筒发来的问话。在拉萨斯的上层餐厅，我见到了一位身着女仆装，有着栗色及肩短发的年轻女性，这是我继库拉丝、莉莉娅、那位气垫车的驾驶员之后见到的第四位拉萨斯乘员，为我提供早点的就是她。之后我来到了舰侧的一条走廊处，就如联系里约好的那样，库拉丝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她又换回了骑士装，手里托着昨晚的那个盒子。不多时，一身便装的阿隆出现了，他的身边跟着一个人，正是我在餐厅见到的那位女性。我这才意识到她并不只是女仆那么简单。
“这位是这艘船上的副长兼医护士，琉兰·拉可夏克。”随后库拉丝进行了介绍。
“也是今天的兼职女仆。”那位名叫琉兰的年轻女性补了一句，牵起裙摆朝我行了一个礼。
我不太清楚那个兼职女仆是怎么回事，倒是她行礼的动作提醒了我。凯特修女肯定教过我雷亚利安如何对自然人行见面礼，可我根本没记过。我只好尴尬地点点头，算是作为回应。
好在三人都没有介意。这之后库拉丝打开了走廊内侧的一扇门，门后房里的萤灯亮起，我立刻被房间正中的物体抓住了视线。那是一台外形奇特的机器，机器正中是各种仪表和一面显示屏，两端是两个像是被削掉下半部分橄榄形状的舱体，呈一字对齐。机器的后方似乎是无外壳设计，裸露的电子元件和一层一层的散热片透着粗犷的气息，再加上那些绕过舱体延伸至房间角落的发散状管线，这让我差点有种闻到了机油味的错觉。
库拉丝领着我们走进房间。来到那台机器跟前，我这才发现两个舱体并非等大，靠近门方向的那个明显大上一圈，放置方向也不像一字更接近于八字。我看着离我较近的那个小点的舱体，在其侧面发现了平滑的缝线，这让我一下知道了舱盖是滑动式的。
事实上在库拉丝打开门，看到这两个舱体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什么了。潜入机，这是执行潜入时一定会使用到的装置，库拉丝给我的那本书里很详细地解释了它的作用。具体的原理我没有留意，我只知道那个较小的潜入舱很明显是留给我的。
这次换琉兰走上前去启动了装置，中间的显示屏上立刻出现了我看不懂的图表和参数。刚才库拉丝曾介绍说琉兰是医护士，那医护士是不是也和雷亚利安教授一样需要整天摆弄这些复杂的装置呢？我有些无聊地想着。
“好了，接下来是潜入前的准备工作。”调试完显示屏上的一堆数据后琉兰转过了身来，然后拍了拍身旁较小的那个潜入舱。“阿隆殿下，麻烦你把瑟璃儿放到这上面来。”
我正要转身去看阿隆，冷不防从身后被横抱起来，跟着就坐到了舱盖上。琉兰走到我身前微微蹲下，“不要紧张。”她用温柔的声线说着，伸手开始解我胸前的绳结。斗篷褪到了身下，没了兜帽的遮蔽让我不自觉地微眯起了眼。我看到正对着我的琉兰眼里出现了惊叹的神情，好在那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之后她柔声说：“接下来阿隆殿下会为你安装结晶，会有些疼，没关系吧？”
我配合地摇了摇头。琉兰轻抚了下我的头，随后把我雷亚利安便服左臂的泡泡袖向上捋起，保持着不让它滑下来的动作退到了我身侧。我看到库拉丝转向阿隆打开了手里的盒子，阿隆拿起那颗结晶端详了一阵，之后他走过来，弯下身靠近我，一手托住我左臂，一手拿着结晶贴了上来。随着上臂外沿传来冰凉的触感，我这才知道雷亚利安左臂上的标识并不只有区别身份这一个作用。
“Ar hma celly ga'gae seta。”
一句我听不懂的话从阿隆嘴里说了出来，刺痛接踵而至，让我想到似乎有细细的针刺破了皮肤。既然是精神层面的东西，为什么会有痛感呢？我正这样想着，那种皮肤被刺破的痛觉猛地变得剧烈，就像原本只有一根的针突然变成了几十根，接连不断地扎入皮肤，直达深处。我颤抖起来，撑着舱盖的右手不由得捏成了拳，越捏越紧。强烈的疼痛让我忍不住想赶紧脱离这种状态，一抬眼却正好对上阿隆的眼睛。我不要被他用担心的眼神看着！我侧过头，狠狠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
我要忍住！这是那个男人带给我的疼痛，只有这么鲜明地记住它，将来才能如数返还！
疼痛还是那么剧烈，身体的颤抖怎么也止不住。咬着下唇的牙齿愈发用力，让我已经分不清在颤动的到底是牙齿还是嘴唇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疼痛突然减轻下来。我就像一个即将窒息的人终于能呼吸了一样，身体禁不住一阵间歇性地抽动，脑袋里一片空白。疼痛渐渐变小，我的手臂被放了下来，应该是安装结束了吧。可即便如此，似乎还有一些痛觉残留在手臂上，久久不肯消散。
雷亚利安便服的袖子被放了下来，一只手搭在我头上，轻轻摩挲：“辛苦了，第一次安装结晶的时候，身体层面初次对外来物质的排斥反应会非常激烈，不得不说，你很坚强。”我想抬眼去看琉兰，却感觉到了眼底的一层水雾，我赶紧埋下头用力摇了摇头。琉兰跟着蹲下来，握着我的手，说：“听我说，瑟璃儿。精神世界代表着你最真实的想法，通过潜入改变你的本性也不是不无可能。我知道这听上去很令人惧怕，但既然你决定了这么做，就一定要相信阿隆殿下，好吗？”
我从琉兰的话里听到了隐隐的担忧，我能猜到她没有说出来的内容。阿隆说过正常状态下初潜至少要在缔结契约的三个月后，而现在距离我和他缔结契约才两天不到，潜入成功的概率便可想而知了。我知道成功的关键取决于我，这也是琉兰对我说这些话的原因，可我真的能够完全相信阿隆吗？我不知道。我朝琉兰草草地点了点头，便忍不住别开了视线。
“好了，开始吧。”得到答复的琉兰松开我的手站起身去。阿隆把我从潜入舱上抱起，这之后舱盖滑开，阿隆用轻缓的动作把我放进潜入舱，又在我头上抓了一把，这才消失了身影。随后另一边舱盖打开的声音传来，我听到他也躺进了舱体。不多时，短暂的传动声响起，滑上来的舱盖把我关进了一片黑暗中。
四周立刻变得安静异常。我听到了自己发出的轻微呼吸声，还听到了心脏的跳动声，这让我突然有了种整个世界就剩下自己一个人的错觉。另一边的阿隆会不会觉得压抑呢？如果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知道我的目的，知道我不是真心想成为他的雷亚利安，他还会这么做吗？
艾维恩，不，瑟璃儿，你选择的这条路，真的是正确的吗……
身下冰凉的触感渐渐被一种暖暖的感觉所替代，某种液体漫上来，渐渐没过手指、脚踝和肩头，直至浸入嘴鼻，充填进肺部。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身体变得轻盈而舒展，就像飘浮在幽暗的深空中一般。
“Sphilar farii celly。”幽幻般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我脑海中。霎时间，我像是穿越了无法言述的遥远距离，跌落进无穷无尽的意识之海中。我的灵魂开始跃动，意识跟着解体为数不清的微观波动，彻底溶解在这个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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